【百花】耳饰

耳饰

　　李静

　　旧时习俗，我们这里但凡出嫁的姑娘都要在耳朵上戴耳饰。

　　银子耳饰很好看，做工精致，在新娘整个装束中起画龙点睛的作用，是最显眼又最具风情的地方，不经意间还会发出细微的“叮咚”声，泉水一般。在银子耳饰的衬托下，整个人变得灵动又妩媚。

　　母亲说她也有过这么美好的一天，虽然当时家境贫寒，但新娘的佩饰是整个村庄里通用的，所以她坐在炕上待嫁的时候，送亲娘娘就拿来了新娘的装饰，衣服合适，鬓花服帖。母亲面若桃花，不胜娇媚。

　　但她没有耳洞，无法戴上耳饰。

　　送亲娘娘一个劲埋怨：“这么大的女娃子，怎么能不扎个耳洞？是让这送亲的丢人吗？”

　　母亲不敢言语，她除了没有耳洞，脚也大。这些“缺点”在她身上一览无余，那个愿意娶她的后生怕也是下了很大勇气。眼看着就要嫁出去了，这些又成了说辞，怕是惹人笑话。

　　但办法总是有的，母亲用丝线将银子耳坠绑在耳朵上，如若不仔细看，便看不出真假。母亲如所有新娘一般，在拜堂时将头低到新嫁娘一贯应该有的高度。站在旁边的送亲娘娘让她把头再低一点，这样显得有教养。殊不知，这一低，就露了马脚，被丝线绑住的耳坠从耳朵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所有在场的人哗然，母亲不知所措，被送亲娘娘生拉硬拽地拖回屋内。母亲一直伤心地哭，到了后来竟然忘记了为什么要哭。

　　在我的村庄，所有出嫁的姑娘都要哭嫁一次，说尽对爹娘的感恩、祝福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之后才算是完成了出嫁仪式。哭嫁词里尽是些让人落泪的话语，比如：冤家的阿大阿妈，从今以后你的尕冤家到了别人家的门上吃苦受委屈，再不能天天守着你们，你们的炕空了，冤家的心空了。新娘捂着盖头将哭嫁词唱得抑扬顿挫，千转百回。那些原本陪坐在新娘旁边的闺蜜们本是要劝新娘想开些，但她们听到这些哭嫁词之后已然忘了自己的使命，还没开口说话就已泪流满面，新娘听到她们的哽咽声愈发哭得厉害，大概半小时后才慢慢停下来。

　　受宠的姑娘在出嫁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样的日子大概要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但母亲不一样，母亲自小没学会那些哭嫁词，且因为种种原因和自己的亲生父母长时间分离，一直生活在继父家，有着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若哭嫁，用那些哭嫁词哭出来，很多时候可能也口是心非，但她一定有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她一直悄无声息地哭泣。很多人就笑话她，说她急于出嫁，连哭嫁都不愿意。其实，她知道自己心底翻滚着巨大的悲痛，她的眼泪是真的。

　　母亲在出嫁前哭她的身世，出嫁后的第一天哭她的狼狈。她从心底里埋怨那个让她哭泣的娘，因为娘，她没有学会哭嫁词；因为娘，她没有耳洞。

　　在我的村庄里，谁家要生了女娃，做母亲的就要操心这个孩子在十岁之前必须要有耳洞，有些妈妈早早就完成了她们的使命，女孩耳廓上缀着一条线，或者塞一小截鸡毛梗就足以昭告天下。

　　母亲的记性似乎并不是很好，在她身上发生的囧事过一阵子就被她忘干净了。我两个姐姐擅自让隔壁家的大妈帮着戳了耳洞，而我，依然没有。我觉得无关紧要。

　　但有些事不是我觉得无关紧要它就会无关紧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大姐是绝对的权威。她上医学院放假回来，就在我身上施展了“技术”。她用事先准备好的酒精消毒，将一根缝衣针在火上烧了又烧，“放松，我的手可轻了，不会疼的”。

　　疼，绝对疼！钻心之痛！

　　她将珠子串着细细的线穿过她用缝衣针戳出的眼，然后打结。接着又是右耳，两只耳朵都经历了浩劫。

　　“走吧，让妈看看去。”她带着我往坪的方向走，去迎接下班归来的母亲。

　　母亲见到我的模样很惊诧。她面向姐姐：“你给她绑了耳坠？”

　　姐姐大笑，说给我做了一个小手术，耳洞是真的。母亲哭笑不得，在批评和表扬之间最终叹气，于是我和姐姐才知道关于她的旧故事。

　　如此，我觉得关于耳洞的事情会告一段落。但事情又来了，我的两个耳坠不知什么时候都掉了，大姐上大学去了，二姐还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又成了绝对的权威。

　　“来吧，我的手比姐姐的还轻，不会疼的。”所有场景如出一辙，但这次塞进耳洞的是鸡毛梗。

　　我带着我的鸡毛梗成长，实际上我一点都不喜欢它，但也只能是反感，已经成形的耳洞即便拔掉鸡毛梗也不会再闭塞。

　　后来两个姐姐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贴了花黄戴了耳饰的姐姐非常漂亮，二姐出嫁前坐在炕上将哭嫁词唱得肝肠寸断时我也流了不少眼泪，感觉哭嫁词里那个满腹委屈的少女就是我。我坐在她们身旁难舍离，觉得她们曾经欺负过我的日子也是美好的。

　　后来我也长到出嫁的岁数，当时村庄里依然流行哭嫁的习俗，可我和我的母亲一样，并没有学会。婆家拿来耳饰，母亲亲手帮我戴上，她说小女儿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