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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汉子,也在擂台下,看那些和尚们表演。
在外公的叙述中,这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有点营养不良。那般年,凉州人把当长工的叫大汉,大汉要身子骨壮实的。这人当不了大汉,只能雇短工。有人认出了他。有好几年了,他总是在替人家做农活。虽然他做的农活多,但人家后来记住的,还是他的锄草。
在凉州,锄草是一件耗时间最多的农活,从庄稼出苗开始,锄草就开始了,凉州女人的大部分时间,就用于锄草。我小时候起,就跟着妈妈锄草。春天,妈妈就会到刚出苗的地里,坐个捞毡子——那是一个用毡加以其他碎片之类做成的圆垫,上面缝个布带,拴在女人腰带上,女人锄草时,就坐在那垫上,锄一段,腰一挺,一捞,那垫子就前移,女人再坐了,锄草。
凉州人管锄草叫薅田。凉州人就叫他薅田汉子。
这薅田汉子的薅田,跟一般人的薅田不一样,别人是坐着捞毡子,用铲子锄草,他是蹲着马步,用拇指、食指、中指直插进土里,将草连根掏出。他就那样一下下插进土里,一拧手,草便连根出来了。他锄的草一是很干净,二是好长时间再不长出,当村里人发现这两点后,都愿意请他薅田。
现在,那薅田汉子就立在擂台下,看台上的和尚们表演。第一天,他咧着嘴,有点顽皮地看西湖景的味道。我能看得到那种表情,从很小的时候起,爷爷在讲这故事时,就给我表演这表情。那表情里,有一种傻哈哈的神韵,仿佛随时会有涎液流向下巴。
就是这汉子,要打擂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和尚们一如昨日地耀武,一个和尚打一套九节鞭后,另一个和尚举了那牌子,刚喊出价码后,这薅田汉子便举了手。
他问,真的给两千块银元?
他这一问,全场人都静了。一人说,人家喊了好几天了。另一人说,人家拉下的屎不会重新吃上的。又一人说,你想打吗?上台,上台。
好些人哄笑了。
这汉子红了脸说,我没有问你们,我在问和尚。他扬着脖子又朝台上吼道,打倒你们一个和尚,真给两千银元?
那举牌子的和尚笑道,当然真给。
打倒两个呢?汉子问。
四千银元。
三个呢?
六千银元。
五个都打倒呢?
一万块银元。
乖乖。那汉子吐吐舌头,说,这下,不用再锄草了。那我试试。
说着,他走出人群,走向擂台。擂台高,他爬了几次,爬不上去,有人递过个凳子,汉子踩了,好容易上了擂台。
他站在擂台中间,举了右臂,向台下喊,我打擂哩,大伙儿为我做个证。要是他们不给钱,你们可要为我做主。
台下一人吼,他要是不给钱,拔他们的肋巴。
大伙儿哄笑了。
那几个和尚叽咕一阵,像是在商议谁出场。一会儿,一和尚说,你要是真打,可要签生死文书的。
汉子说,签就签,我的命值不了几个钱。
那和尚又吓唬了两句,汉子只是笑。
一和尚说,签文书得有保人,你有没有。
没有。
没有不行的。
台下有人喊,屁,打擂说打擂,哪有这么多规矩。以前打擂,人家跳上擂台,打就是了,还签个屁名,要啥狗屁保人。
一个大胡子汉子走上擂台,说,你们要签文书,我当保人。
有人认出了他,叫一声,刘总爷,你当保人,当然最好了。那人对和尚说,他是县里的把总爷,刘作铭。叫他的大名你不知道,但一提刘胡子,凉州人都知道。汉子对和尚说,他当保人,总行吧。
一和尚摇摇头,在文书上签了名:释广度。
薅田汉子写了自己的名字:董利文,按了个手印。
外公真会讲故事,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汉子,竟然是董利文。外公这伏笔,埋得够深的。只是我不明白,董利文咋成薅田汉子了?外公说,董利文为了练指功,确实是薅过田。这就像大成就者也会进寺庙当杂役一样,既是功夫修炼,也是心性磨炼。
打擂开始了,一和尚走到擂台中间。我认出了这和尚,前一天打过拳,身手极好。我想,他定然是和尚们中武功最好的,因为看得出,这些和尚,也不是那么富,那两千银元的赏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小数目。
和尚冷笑着对薅田汉子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你以为,那两千银元,是随便拿的?
薅田汉子说,试试吧。反正,我的命不值钱,打死,白打死。要是不小心赢了,也不用再受苦了。
那和尚耸耸鼻头,冷笑道,也好,也好。他摆个架势,说,你出招吧。
薅田汉子也没摆架势,只是耷拉着手,说,你出招吧。
台下的人都笑了。一人说,瞧这汉子,送死,都没个好样子。另一人说,你把门户封住啊。又一人说,你那样门户大开,人家一上来,就能要你的命。薅田汉子仍是不动,显得很闲散。
和尚等不及了,一招青龙出水,闪电一样,击向汉子胸膛。那样子,像是带着风。大家都以为汉子倒了,但一眨眼,发现倒地的,竟是那和尚。汉子的手锁了和尚的喉咙,扬声叫,拿钱来!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大伙都没看清招式呢。很多年后,爷爷向我比划了这一招,他叫我使一招青龙出水,他左手划弧,格去我的手臂,身子上行,右脚插向我身后,同时右胯使力,右手使一招锁喉,卡住了我的脖子。这是非常实用的一招,没有一点花架子,一架,一上步,一锁喉,三招一气呵成,电光一闪,对方已倒地上了。薅田汉子右手锁住对方喉,右膝压在和尚胸膛上。那汉子别看很瘦弱,身形却非常快,竟似鬼魅。
拿钱来!汉子叫。
另两个和尚走上前来。汉子厉声叫,你再上来,我拧断他的脖子,一用力,地上的和尚大叫了。他边叫边说,你们退后,他的鹰爪功了不得。退后!退后!两个和尚退了。
台下的百姓乐了,齐吼,给钱!给钱!两千个大洋。
全场轰动了,说的,笑的,嚷的,一浪浪卷了来。
刘胡子也笑了。他说,给钱给钱。
一和尚说,我们哪有两千个大洋。少些行不?
不行!薅田汉子道,再不给钱,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给,给。别,一个像是管事的和尚叫。
几个和尚开始翻箱。他们显然没想到这一幕,他们把东西撒了一地,好容易才找到一堆大洋,递给刘胡子,说没有两千块,只有一千二。
不行!汉子还没说话,台下的百姓哄叫了。不行!不行!两千!显然,他们对和尚这几日的耀武扬威非常不满。那时的凉州城里,娃娃大人都好武,或多或少,都会几手,那些和尚满街游走时,好些人都觉得他们在打自己的脸。这等于上门挑衅了。外公说,过去,押镖的镖头过凉州时,都不喊镖的,一喊镖,准有人去砸镖局的牌子。因为镖行的喊镖就有耀武扬威的味道,目的是吓退那些打镖行主意的人,但同时,也等于将听到喊镖的人当成了贼人。
好些凉州人憋几天气了,要不是惧那少林功夫,早有人上门了。这薅田汉子,真替他们出气了。于是,大伙儿扬脖齐吼,两千!两千!少一分都不行。本来,那薅田汉子心软,想见好就收,但听到台下的喊声,也不好说啥了。
给钱!给钱!那喊声,山一样压了来。
和尚们开始翻布袋衣袋,又找出了一堆铜钱,都苦了脸。
刘胡子接了,笑道,行了行了,他们把这几天的卖艺的钱都给你了。见好就收吧。
不行不行!百姓们山一样吼了。
这时,一个老者上了擂台,捧了一个布包说,不够的,我补上,在山家武馆里摆擂,就是山家的朋友,朋友有难,我帮助。
好!看擂的一起叫好。
山大王好义气!刘胡子说。
牛踏山说,这老汉,便是山生风的爹,人称山大王。
我看那老者,瘦瘦的,像个鸦片烟鬼,这模样,咋当山家拳的掌门?
牛踏山说,鸡儿不撒尿,各有曲曲道,人家有人家的本事。
刘胡子从老人手里接过那包银钱,笑道,山爷好义气。不过,山爷这钱,我就代团防局收了,就当上税吧。
山大王说,刘爷你自己瞧,反正我尽心了。
汉子说,这也上税?
刘胡子打个呵呵,当然,这年头,你瞧瞧,啥不上税?咱团防局千十个弟兄,也不能喝气屙屁。够了,够了,你还有一千二百多呢,要不要?再不要,我可全收了。
汉子咧嘴笑道,要,要!他从刘胡子手里接过银元,问,我一松手,他们会不会报复?
刘胡子说,不会,有我呢。
汉子就松了手,那和尚这才起来。他的脖子里,有一道淤血的青印。他一脸土色,揉几下脖子,盯汉子几眼。汉子说,你盯啥哩,不服?再取两千大洋,我们再比。他这一吼,和尚一缩脖子,不言语了。
薅田汉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毛巾,平时干活时,他就用这毛巾擦汗遮阳,他用那毛巾兜了铜钱,提了那个装银元的袋子,走到擂台边,一个筋斗,翻下擂台,那身法,漂亮极了。看到这,大家都明白,他方才的上不去擂台,是假装的,目的是示弱,麻痹对方,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外公说,这是董利文在凉州的第一次亮相,只那一下,全凉州就知道了。
这故事,在凉州传了很多年,每次谈起,都叫人笑烂肚子。多年后,外公讲这故事时,边讲边笑,笑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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