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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花雨》诞生记

 2023/05/23/ 16:32 来源:读者出版社微信

  1979年5月23日,舞剧《丝路花雨》在甘肃省兰州市黄河剧院首演。

  今天是《丝路花雨》首演44周年,读者出版社特分享本篇文章,与广大读者一起回顾《丝路花雨》创作前后的故事,感受经典舞剧的无穷魅力和其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丝路花雨》诞生记#

陈晓斌

  缘起

  公元366年,敦煌禅僧乐僔漫步到莫高窟附近,夕阳西下,三危山上一派金光,他被奇景感召,发愿在莫高窟开凿了第一个石窟。

  从此,莫高窟成为天界和人间、历史和自然的共同创造。她繁盛一时,又因时代变迁,逐渐消散于流沙。

  1935年秋,画家常书鸿,在巴黎街头偶然看到伯希和的敦煌图录,他深感震撼,为了探求美的源头,毅然回国。1943年他到达莫高窟,看到危岩崩塌,流沙堆积,壁画夹在断壁残垣中。常书鸿下定决心,要用生命守护莫高窟。

敦煌莫高窟,茹遂初摄

图选自人民画报社1979年第10期《中国风光》

  新中国成立,国家拨巨款对莫高窟危崖实施大规模加固保护,修复病害壁画彩塑。一批学者从万水千山之外赶来,共同拯救莫高窟。

  1977年夏,中国艺术研究院考察组来到莫高窟收集古代乐舞资料,考察组由董锡玖带队。他们在史苇湘等专家带领下,日夜临摹壁画,组员吴曼英绘制了一百二十三幅敦煌舞姿图。7月,考察组返回兰州,董锡玖见到时任甘肃省委宣传部部长吴坚、副部长陈舜瑶,建议发掘莫高窟的舞蹈元素。

  1977年10月11日(日期来源:王家达《奇葩》,《当代》,1981年第6期),省上领导专家审查甘肃省歌舞团新剧《骄杨颂》,吴坚、陈舜瑶否定了走他人旧路的创作理念,提出要敢想敢干,大胆创新,发掘敦煌艺术宝库。

  复活壁画

  1977年10月18日,省歌舞团刘少雄在工作笔记中记录了斯坦因、华尔纳盗窃莫高窟的情形,这是剧团着手创作与敦煌题材有关舞剧的早期记录(资料由刘少雄家人提供)。11月,首批创作成员赴敦煌,他们是赵之洵(编剧)、刘少雄、张强、晏建中(舞蹈编导)、张聚芳(助理编导)、韩中才(作曲)。

  敦煌艺术研究所的专家听说省歌舞团要来采风,都高兴得很。解放快三十年了,舞台上还没有反映敦煌艺术的作品。专家们热心地带领剧组参观洞窟并讲解壁画。

  敦煌守卫者的手中,握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每天清晨,段文杰挨个拍大伙的门,带着四川口叫:“起床喽,去看洞子喽”。钥匙每打开一扇小门,便打开一个通向历史和佛国的时空隧道。创作组的心随着飞天驰骋翱翔:赵之洵冲刺剧本创作;刘少雄带领年轻助理安建、徐成华,收集舞蹈素材;随后而来的编导朱江、许琪投入工作……,团里先后派出七批次人员赴敦煌。

  经过努力,1978年1月底,创作组拿出一个三幕五场的剧本,定名《敦煌曲》。三幕戏横贯千年,第一幕写唐代,诉画工苦;第二幕写清代,说民族恨;第三幕写解放后,唱光明赞。

  为了集中精力排除干扰,团长易炎带着创作组成员,到临夏州开始敦煌舞姿的创作实践。墙壁上挂满吴曼英绘的舞姿白描图,大家对照着图上的形体动作逐个分析,学摆造型。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乐队

段文杰、史苇湘1959年共同完成临摹

  难题出现了。壁画的人物形象是静止的,大家可以模拟所有的姿势,却无法将姿势连贯起来。这些舞姿,编导们以前从未接触,用现有各种舞蹈动作的运动方式,去串联敦煌舞姿,极其别扭。舞蹈也是一种语言,编导们遇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舞蹈语言。

  面对一堆陌生的字词,编导们如同触摸天书。大家琢磨舞者的神态味道,不断组合排列,将一帧帧静止的画面缓缓连放,像疯子一样地跳来摆去。贺燕云全程参与舞蹈编排,她成了编导们探索实验的“陀螺”,千百遍地舞蹈。

  看得多了,摆得多了,一闭上眼睛,壁画上的舞姿就在编导们的眼前活动,舞者的神态就越是活跃了起来。编导们渐渐地感到眼前的白描舞姿活了起来,动作连起来了。大家总结出壁画静止舞姿都讲究曲线,勾脚,送胯,扭腰,手势丰富,头颈别致,表情妩媚,舞蹈基本动律是:舞姿是由头、肩、胯的弯曲形成,形成和谐的舞蹈动作。他们将敦煌舞蹈的语句简洁形象地总结为“S形”“三道弯”的曲线动律。

莫高窟112窟反弹琵琶舞姿白描图

图选自吴曼音《敦煌舞姿》

  一窍通,百窍通。大家发现,舞蹈的动作过程也需经过类似S形的运动才能达到S形的造型。只有充分运用了这一运动过程,编出来的动作才像,风格才对劲。原来,敦煌舞蹈的语汇,是一个个流动的S形!

  1978年5月创作组返回兰州。复活壁画舞姿的实践取得了成功,大家收获了美丽的舞蹈语汇,但将要这些词句编成文章,却出现了大问题。《敦煌曲》三段体的剧本结构由于年代跨度太大,在实际编排中,主题、人物、事件都无法贯穿。

  舞蹈靠“三道弯”取得了成功,剧本却因“三道弯”受到了挫折。创作人员各持己见,矛盾重重,有人提出,编剧们散伙,各写各的。团里不赞同搞敦煌的人幸灾乐祸:“敦煌,敦煌,可不是越蹲越黄!”

  最困难的时刻,吴坚部长来到创作组,他认真听取汇报,当机立断指示:创作组不能分散,团结必须要搞好。先集中时间学习,统一思想,提高对舞剧主题的再认识;重走敦煌,向专家请教,加深对历史和文化背景了解。

  花雨漫天

  吴部长的决策,让大家团结在一起。创作组苦练内功,再走敦煌,思路逐渐明朗起来。大家将原《敦煌曲》后两幕删除,对第一幕唐朝部分进行改写扩充,开始全新创作。

  老画工神笔张父女创作出来了。历史上虽然不曾有过这样两张个人物,但却有千百个和神笔张父女同命运的画工,编导根据史料,怀着对古代无名匠师们的崇敬,歌颂劳动人民的创造,构思出了神笔张父女这样栩栩如生的人物。

  波斯商人伊努思的形象创作出来了。隋唐时代,中国开放包容,与中国互通使节、友好往来的国家,约有五六十个,其中最突出的是波斯。波斯商人伊努思,作为中外友好的象征诞生了。

伊努思速写,赵士英绘

图选自1979年第5期《舞蹈》

  河西节度使正义的形象创作出来了。这个人物对内体恤百姓、剪除贪官强盗,对外维护睦邻友好。

  没有冲突不成戏剧。反面人物掌管敦煌集市的市曹、强盗窦虎形象产生了。他们压迫百姓,掠劫西域胡商,严重影响丝路的畅通。

  剧本情节有了明显起色,但吴部长的要求却越来越高。每次编导们像讲故事一样边叙述剧情,边比画着表达剧中人物的动作和表情。但他都提出许多问题,说剧情不顺,情节不打动人,小里小气。大家集中智慧力量,使创作有了飞跃的变化。

  剧本成熟了,吴部长却累病了,他住进医院。病房又成了他的工作室,他和主创人员一遍遍抠细节。吴部长琢磨该给舞剧起个什么名字,经过反复思索,他将舞剧命名为“丝路花雨”。

  1979年1月,省歌舞团召开动员大会,编导、作曲相继投入创作。编导分工为:朱江:序幕、三场;刘少雄、安建、徐成华:一场、五场;晏建中、张聚芳:二场;张强、张聚芳:四场;许琪:六场。七场戏分给了五位编导、三位助理编导,这样保证在集体创作下,不会出现思路雷同,同时又打擂台,相互竞争较劲,比拼编剧水平。

  编导们各自再不商量,希望做出点新意来再相互交流。他们按照剧本人物的特性,参考壁画姿态,运用S形造型原理,创造各个角色的身姿、体态、手型、脚位及动、静神情;运用S形运动原理连接各个角色的跳、转、翻、滚、旋,各种步法走、跑、蹉、踢;按剧中不同场合、情节的需要,设计出贯穿全剧的典型动作和各种相对独立的独舞、群舞。经过艰苦磨炼,八位编导将四十来段舞蹈都编出来了,《丝路花雨》的舞蹈语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于磨炼成型。

  作曲分工为:韩中才:序幕、一场、三场;呼延天助:二场、四场;焦凯:五场、六场。他们对于中国古代音乐不熟悉,通过走访学习、收集资料,听唐代雅乐录音,他们开阔了艺术视野。作曲家反复研究斟酌,决定采用琵琶古曲《月儿高》做整个舞剧音乐的基调。

  英娘扮演者贺燕云、神笔张扮演者仲明华等演员,挥汗如雨地排练。大家学习丝绸之路的历史文化背景,学习舞蹈史和唐代的乐舞诗歌,用心体会舞剧的情节和人物。舞剧的叙事和抒情充满了张力,使舞蹈艺术的表现具有了很大的空间,他们用身体的极限探索艺术的边界,将舞剧的艺术形象推向了全新的高度。

  吴坚部长像关心自己的娃娃一样,惦记剧组。他对服装、布景、道具、音效、化妆都十分重视,一有空就到各制作间转转看看。

  舞美师李明强设计布景,他运用民族绘画传统,采用线描和青绿山水画法;在视觉效果上将景向外伸展,打破镜框式的舞台固定程式,减少烦琐物体,增加景的高度和深度,扩大观众视野;在色彩处理上,注重每场景保持一个基调,色调统一。

  道具师丁伯江临摹壁画,设计制作了各类古乐器、刀枪剑戟、丝绸珠宝、瓜果蔬菜等几百种道具。他用布缝制驼衣,在驼衣上装饰毛发,由两个演员穿上,人的脑袋就天然驼峰,骆驼头、颈设有机关,用手控制骆驼点头行进。

  团里的木工郭福生,根据民间社火的铁芯子,设计出飞天车。正式演出时,演员高悬,身下漆黑,在观众眼里,演员真的飞起来了,有限的舞台空间变幻成无限的艺术空间。

  服饰设计郝汉义担负起再现盛唐服饰的重任。他深度近视,从壁画中临摹上千张服饰图。天气太冷,颜色冻住了,他就用文字将颜色标注在素描边。他爬上梯子临摹,摔下来伤了胃,便血、吃不下饭,但放不下手中的笔。任务重时间紧,春节期间,他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到一个月,他设计出了全剧200多套服装。

  杨树云是合唱演员,原本不是专业化妆师,但他对化妆有浓厚的兴趣。他请教专家,翻阅史料,从古典文学名著中汲取人物形象素材,终于将舞剧《丝路花雨》的70多名演员、200多个饰演角色的全部头面妆饰图案设计出来。

  1979年5月23日,《丝路花雨》在兰州黄河剧院正式公演,这是舞剧的生日。1942年的这一天,毛主席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改革开放

  《丝路花雨》公演,社会各界惊叹赞誉,也不乏批评举报。当时人们思想的禁锢根深蒂固,认为舞剧崇洋媚外、里通外国、宣扬封建思想。吴部长顶住压力,不为所动,组织专家依据史实,据理反驳。

  1979年8月,省委宣传部邀请以著名舞蹈艺术大师吴晓邦为首的观摩组来到兰州,这是16人的“豪华”专家团队。沈从文指导了舞剧的服饰,吴晓邦亲自示范印度舞蹈。专家热烈讨论,编剧听了就改,理论与实践水乳交融。经过修整,舞剧整体得到了重大提升,充满了生气和艺术的美感,充满了对历史细节精当的展示。

  1979年9月,《丝路花雨》剧组赴北京,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庆祝活动文艺汇演。当时实行粮食凭票供应制,大家问时任团长胡德汉带几天的粮票,团长认真想了想说:“带够一个礼拜的粮票吧。”

  1979年10月1日晚,在参加首都文艺汇演的137台节目中,《丝路花雨》唯一被点名进入人民大会堂,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各国使节和首都群众,进行全本演出。

  序幕开启,古乐声中,云蒸霞蔚的纱幕上,两位飞天女神,翱翔天空,洒下五色缤纷的花雨。

  ……

  尾声,飞天洒下了吉祥的花雨,花雨化成了连云的大道,丝绸之路畅通,中外友谊长青。

  舞剧演毕。党和国家领导人、各国使节和首都观众掌声雷动。国庆献礼,《丝路花雨》获文化部颁发的“创作一等奖”和“演出一等奖”,这是当时国家级文艺界的最高奖项。国庆献礼演出办公室专门为《丝路花雨》召开首都文艺界座谈会,盛赞舞剧为中国舞剧开辟了新路,在中国舞剧史上立下了新的里程碑。

  英娘在波斯几度春秋,她将祖国的刺绣技艺传授给亲如手足的波斯姐妹们。图选自1982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彩色宽银幕电影 《丝路花雨》橱窗海报。

  剧组在北京受到邀请,参加各类演出。1979年10月底北京召开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剧组作专场演出。演出盛况空前,文艺界领导们向全体演职人员表示热烈祝贺,广大艺术家们交口称赞,久久不愿离场。

  时任广东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在京观看了演出,邀请剧组11月去广州为四十四届“广交会”闭幕式举行演出,来自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客商和官员数万人观看演出。二千年前,汉朝凿空西域,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对外“开放”,开放的历史造就了丝绸之路;二千年后,歌颂丝绸之路、再现莫高窟风采的舞剧在广交会上演,台上二十七国交易会盛大举办,台下广交会盛况空前,古今交相辉映、艺术与现实完美融合,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来临了。

  经广东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协调,1979年12月至1980年1月,剧组赴香港演出15场,香港媒体、世界媒体争相报道。

  1979年的历史记载着这样的内容:中国改革开放,文艺舞台也迎来了阳光明媚的春天,由甘肃艺术家创作的《丝路花雨》轰动海内外。

  尾声

  截至2019年,舞剧出访40多个国家和地区,演出2880余场,观众超过450万人次,创中国舞剧之最。

  《丝路花雨》深刻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社会审美、大众文化,全国掀起了《丝路花雨》的热潮。舞剧用题材新、构思新、立意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用造型美、音乐美、服饰美,改变了人们的审美。舞剧的创作过程,是回应时代大潮、思想解放的过程,是认识艺术规律、用实践检验真理的过程。

  因甘肃省歌舞团改制等历史原因,关于《丝路花雨》诞生的历史资料保留得很少。甘肃作家陈晓斌,用十年时间搜集舞剧各类资料二千余种,两年时间采访当事人,四年时间写作,完成了全面反映舞剧创作全过程的报告文学作品《丝路花雨:诞生》。此书记录了甘肃省艺术家解放思想、百折不挠,以集体智慧成就经典之作的艰苦历程,探求了舞剧的美学特征和艺术价值,发掘了舞剧背后的感人故事和生动细节。

  当年乐僔看到的那缕金光,在时空中继续穿行。

  莫高窟中英娘怀抱琵琶正在回旋起舞,琴音不鼓而鸣,那缕光将琴弦拂响。神笔张正举着昏暗的油灯作画,烛光燃爆,那缕光从笔下流淌。

  那缕金光,在时空中继续穿行,常书鸿看到了那缕光投在战乱中的哀伤。

  那缕金光,在时空中继续穿行,酿成《丝路花雨》国色天香。

  那缕金光,在时空中继续穿行,永远都有新的方向……

《丝路花雨: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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