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活】杯中岁月长 氤氲罐罐茶

杯中岁月长 氤氲罐罐茶

传统罐罐茶

　　新甘肃·甘肃日报记者 尹航

　　这个盛夏，最热烈的风，从陇上吹来。

　　夕阳西下，在百年中山铁桥上看兰州的落日，尤其浪漫。山南海北的游客，赴同一个约般，聚在了这里。

　　中山桥边的一家罐罐茶舍，屋里屋外坐满了围炉煮茶的客人，两三个土豆，七八颗红枣，八九块木炭，小小茶罐里泛起一圈圈牡丹花水，氤氲茶香间，人们用各地方言交流着黄河边的桨声灯影、长河落日和大西北这独特的品茶方式。看到茶舍门头上的“生一炉烟火，围一方天地”，来自重庆江津吴平家六岁的宝宝小手一指：“什么是罐罐茶？”

　　稚子童声里，一幅陇上罐罐茶的地理图册，正在慢慢打开……

　　定西卷

　　粗茶淡饭的茶，在甘肃定西，一定是罐罐茶。

　　清晨五点，晨雾还未散尽，定西市安定区金川村67岁的刘居斌老人，已经给圈里的牛羊填好了草料，回屋的时候，习惯性地带上一小把柴火，生起屋内用了多年的小土火炉，开启晨间煮茶的第一步。

　　罐罐茶，顾名思义，因使用罐罐煮茶而得名，是广泛流行于甘肃定西、天水、陇南一带的品茶习俗。刘居斌老人还是娃娃的时候，就跟着爷爷父亲一起捣罐罐，这么多年，早起一盏茶已成了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

　　晨曦中，鸡鸣啼晓，炊烟升起，老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土火炉，一只“曲曲罐”、一只茶盅、一撮粗茶，一笼火，便是煮罐罐茶的全部家当。

　　用了多年的土火炉，比起电磁炉虽有不便，但很受刘居斌老人的喜爱，据说是因为土火炉的火力没有电磁炉那么快，慢火更可以煨出最纯粹的茶香，茶不会走味。

　　煮茶的工具是用陶土烧制成的小瓦罐，仅一握之大，又名“曲曲罐”。定西民间流传一句顺口溜：“煮茶罐罐二寸八，两头小来中间大。”，形象地描绘出了曲曲罐的外形。煮茶前，老人习惯在炉盘上烤上两个红枣，待枣皮焦黑散出香味，便和一半的水一起放入陶罐里，等到水沸腾时再放入耐煮的老秆粗茶，红彤彤的炉火，慢慢地煨着茶，烤盘上任何一块空隙地里，零零散散地放上家里女主人做的油饼和蒸馍。

　　第一遍煮沸的茶，色淡无味，老人并不急着喝，而是用茶栓多捣几下，把溢出的茶叶压回，再加入一些水，熬至几遍后，茶水颜色会越来越深，此时便可拿起罐罐，升至小茶盅上方一寸左右，将煮得酽酽的茶水拉成一条细线，伴随清脆水声跌入小茶盅中。对于还不习惯喝茶的人来说，这一小盏茶，汁浓、味苦，并不能解其中妙处，空腹喝入还会醉茶。而对于刘居斌老人来说，呷一口苦涩中带着回甘的浓酽茶汤，咬一口烤得金黄酥脆的干香油饼，便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几杯暖茶下口，不但一整天都有了精气神，还颇有点“归来何事添雅致，小灶灯前自煮茶”的悠然自在了。

　　定西人把煮罐罐茶，也叫炖茶，把这抿一口后带着生涩回甜的茶叫做“叫醒茶”，喝了叫醒茶，一天的生活，也就在这弥漫着酽酽茶香的晨曦中开始了。

　　陇南卷

　　巴山茶唉紫阳茶，称上二两转娘家。这是描述陇南一带喝茶的老山歌。

　　陇南地处秦巴山地与岷山山脉、黄土高原交汇地带，是甘肃最主要的茶叶生产地，陇南人喝茶五花八门，清茶、炒茶、油茶、面茶，名目繁多。老茶人讲究喝清茶，不加辅料，就着烤馍，花卷，油饼之类，喝起来口味清正醇香，解困解乏。如果是炒茶，则在茶罐中滴清油放花椒、盐，将茶炒黄，再注水，讲究“三响”，又不溢出才是至境。据说炒茶可以除湿解腻，喝起来香麻爽口，有别于陇中地区的罐罐茶喝法。

　　陇南西和文化馆的胡询之，是个资深的罐罐茶好家。在他的老家西河县，人们煮茶时会放一个小炕桌，桌上放置茶食菜碟及其他物品。煮茶时通常在雕花火盆上煮，火盆有铁，铅，铜之分，火盆下是当地梨木或核桃木的架子，雕刻有传统的“暗八仙”“梅兰竹菊”等吉祥图案，做工很是讲究。茶器多以砂罐最为正宗，讲究光洁规整，用竹子做成茶棍用来捣茶，叫茶壁，现在也有人喜用稍大的陶罐，可以加煮一点红枣，枸杞，菊花，冰糖之类。

　　煮茶时的用火在陇南也很有说道，木炭、煤炭、木柴，不同的火候能煮出味觉各异的茶汤来。胡询之认为最好的是青刚木的木炭，耐烧，煨出的茶格外醇香，如果用陈年朽木烧茶则味道不正。茶盅最好的则是青花瓷，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一切都讲求恰到好处。

　　胡询之在文化馆工作了四十多年，却也是个道地的农家孩子，他从小在乡间长大，见到不少在地里干活的人将水壶茶罐背到地头，干活乏了就在地边歇下来，捡拾坡地上的枯枝干柴烧火煮茶，一垧地耕完，牛在远处吃草，犁地的人从附近泉边提一壶清泉水来，慢慢悠悠地煮，农人多悯怀，茶水沸腾时，总会叫上地邻干活的人过来一同共饮，是常事亦是乐事。

　　胡询之认为，茶道也是为人之道，讲究越多做作越多，不自在。农人干活出力流汗，人困口渴，在田野间随意随性，山为屏障，地为暖席，加上用山泉水煮茶，虽少名茶佳器，即使粗茶剩末也能煮出别样的醇香来。

　　罐罐茶，陇南人只要听到这个名字，总会茶瘾忽来，唇齿间生香，晨早家家生火喝茶，火苗蹿烧生生不息，陇南人喜欢在这沸腾的茶香里，熬煮日夜星辰，慢品人生百味。

　　天水卷

　　天水人对罐罐茶的痴爱，是念于心，深于情的。

　　天水罐罐茶历史悠久，大概与宋代以来“茶马互市”的影响有关。据史料记载，公元1074年，宋神宗在秦州正式设立茶马司，古秦州成为朝廷在西北重要的“茶马互市”交易地之一，专门负责与吐蕃西夏进行茶马交易。一时间，古秦州商贾云集，当地饮茶习俗就此慢慢形成并流传了下来。沿袭至今，五花八门的喝茶方法中，围炉轻煮慢煨罐罐茶的这种方式最被天水人所喜爱。

　　出生在天水武山的周小毅，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只要家里来了客人，招呼客人的多是油饼罐罐茶。特别是到了冬雪季节，爷爷会先把火炉架旺，再把茶罐子放上，窗外大片的雪花慢慢落下，屋顶上、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屋内红红的火苗舔着罐底，茶罐里的茶汤咕嘟咕嘟地滋滋作响，主人客人土炕头上盘腿一坐，满脸笑意讲着体己话儿，罐罐茶喝到最后，爷爷会将自己喝过多遍，自感淡而无味的茶倒给他喝，不知不觉间，爷爷的“茶瘾”传给了周小毅，直到现在，爷爷捣罐罐茶的背影和冬雪天里的那杯热茶，依然在很多时候，温暖着他。

　　2007年，周小毅从兰州理工大学毕业后，在上海闯荡十年，从事设计工作，思乡情浓的他始终难舍对罐罐茶的眷恋，携妻带子回到了天水。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下，他在老家武山的农家小院里，拍了一条煮罐罐茶的短视频，青瓦，老树、红枣、沸茶，烤得滋滋作响的焦黄油圈，在一段醇厚秦腔的背景音乐里，显得那么的生动而热烈，发到了短视频平台上，本来只是想记录生活，没想到点赞量，收藏量，粉丝量都猛涨，天南海北的粉丝对这种大西北厚重的饮茶方式很感兴趣。

　　商业嗅觉敏锐的周小毅从这里面看到了商机，在持续输出茶文化内容的同时，他在平台开设了自己的小店，竟然也有着很好的经济收益。他很开心，因为自己的心头所爱，竟也可以这么熨帖地融合在自己的工作里。

　　2008年，天水罐罐茶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闲来无事，周小毅也会邀约三五知己围炉共煨一罐茶，同品一盏茗，在熬过苦涩之后的慢煮生活中寻味回甘。那一刻，时光清浅，岁月安然。

　　兰州卷

　　兰州，中山桥下，回到这个火热的罐罐茶舍里。

　　吴平家的小儿子，虽不懂罐罐茶，但他很喜欢桌子上琳琅满目的九宫格摆件，小手细细挑选着煮茶配料，玫瑰、桂圆、冰糖，逐一加入，茶汤晾温后，小嘴一抿，竟也喝得滋滋作响，逗得隔壁桌的客人哈哈大笑。茶舍里天南海北的游客非常多，他们真诚而热烈地喜欢着这个城市里的旷达江湖气。

　　和这家热闹的罐罐茶舍不同，位于广场东口的另一家茶舍，则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清幽雅致，门口的星空吊灯羽毛装饰浪漫梦幻，路面的小石子粗粝质朴，客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露营风的小桌前煮茶轻聊，可供拍照打卡的透明帐篷里，有年轻的情侣细语嬉闹……来自中山大学的林斌和华中科技大学的万程华，是中学时候的挚友，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小聚，是因为这里不但有本土的民俗传统，也有年轻人喜欢的潮流元素，能在这里找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朗自在。

　　近年来，兰州的茶消费逐年增加，茶饮市场日渐繁荣。在第三届兰州茶博会的展会现场，各地展商齐聚，绿茶、白茶、黄茶、红茶四大茗茶云集，茶具、陶瓷、茶食、工艺品等茶产业链产品阵容强大。来自陕西西安的余建文老师，说起甘肃的罐罐茶竟也如数家珍。余建文是第三次参加兰州茶博会，作为参展商，余建文眼中的甘肃，有的不仅仅是自古以来醉卧沙场的豪气，茶文化也是底蕴深厚，历史悠久，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在此交汇，三炮台、罐罐茶等特色茶饮绵延千年，声名远播，而兰州作为丝绸之路的繁华要地，“一带一路”的重要节点，更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兼容沉淀了许多特有的茶文化。

　　余建文老师提到，近些年，甘肃的罐罐茶，伴随着更加创新的围炉方式，更加多元的茶具茶艺，更加精致的茶点茶食，更加潮流的茶舍环境，已然成了很多年轻人喜欢的网红打卡地。游客所至，城不愁闲，越来越多爱茶人的加入，在成为甘肃茶饮传播新势力的同时，也在滋养丰富着传统古老的罐罐茶文化。“陇人的罐罐茶里，煮着的，其实还是难以切割的乡土乡情。”

　　是啊，罐罐茶对于西北人来说，已经不是喝茶那么简单，是融合在血脉中的传承。无论身在何方，罐罐茶始终连着另一头的家乡。在那个用各种方言交流的罐罐茶舍里，你能听到很多人讲述的甘肃故事：耳畔荡驼铃，明月出天山，春风不度玉门关；葡萄美酒伴皎洁明月，凉州诗词述忠肝热胆；戈壁上胡笳一曲，阳关外烈酒一盏，都是道不尽的万里豪情，千尺柔肠；千年来，无数行者穿越时光，跋涉中，又经历了多少人间的聚散离合，喜悦悲伤……

　　一盏茶香里，还有很多未讲完的故事，你，会不会愿意共赴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