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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追记阿万仓草原上的好“曼巴”王万青

 2024/10/29/ 19:57 来源:每日甘肃网 记者 万及敏 雷雅妮 景永鹏

2012年10月30日,王万青在出诊的路上。(资料图片)新华社记者 张锰 摄

  新甘肃·每日甘肃网记者 万及敏 雷雅妮 景永鹏

  王万青为自己的人生规划了半个世纪后,悄无声息地安息在了草原深处。

  10月13日,在兰州接受治疗的王万青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预感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做了人生最后一次选择——回到玛曲草原。

  10月14日15时45分,王万青逝世,享年80岁。尽管他生前立了遗嘱,一切从简,不办任何形式的葬礼。但是15日一早,王万青生前住的房子里还是站满了人,他们手捧酥油灯,寄托哀思。

  酥油灯数量太多,烟雾甚至笼罩了整间房屋。

  一位医生的逝去,悲痛为何蔓延了整个玛曲草原?

  王万青去世10天后,我们来到玛曲,听大家讲述“草原曼巴”的故事。人们怀念王万青的善良、勇敢、坚毅,大家都在描述他生前的故事和细节。

  那是闪光的、爬坡过坎的细节。

王万青生前用简笔画详细记录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玛曲遇见的一点一滴的故事。

  离家

  1969年,王万青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填写分配志愿时,他写下“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最终,他抵达一望无际的甘肃省玛曲县阿万仓草原。

  初到阿万仓,这片草原给了王万青一个“下马威”。

  草原生活离不开马,王万青第一次骑马出诊,随行牧民出发前再三叮嘱,“坐稳、缰绳拉紧。”但王万青还是从马上摔了下来,痛得在草地上打滚,眼镜也飞了。剧痛过后,同行的牧民帮王万青脱去上衣,他看着右臂,心中一惊:骨折?脱臼?

  冷静下来后,王万青指导两位牧民牵引伤臂。“拉、拉,停!”王万青一声吼,复位成功。

  草原上的牧民没见过有人给自己治病,他们发愁,曾经有人骑马摔死,王万青会不会死,于是问:“送你回?”

  “病人在盼着我,半途回去,让人耻笑。”王万青回答。牧民见状,忽然高兴起来,扶王万青上马,加速前行,直至远方出现帐篷黑影,升起袅袅白烟。

  走进帐篷,两位病人一位是被烧伤的老人,另一位是急性扁桃体炎发热的妇女。王万青耐心细致地为烧伤老人清理创伤、敷药包扎;为发热妇女做皮试、注射青霉素。他蹲在地上,帐篷里光线昏暗,伤臂泛痛,很吃力。

  1970年3月,高原仍是寒冬时节,王万青随工作组下生产队,不幸重感冒,孤身一人昏睡在冰冷的牛毛帐篷里。一位藏族妇女踏着冰雪,一步一滑送来一碗热稀饭。王万青看着碗,差点哭出声来。

  年轻的王万青第一次感受到当初选择的这条路是多么艰辛。当时王万青所在的阿万仓卫生所,只有两位医生和两名工作人员,而阿万仓的面积超过1500平方公里,近乎上海的1/4。即便有心理准备,王万青仍不敢相信,卫生所只有两间借的土坯房,最大的医疗器械是一个血压计,加上体温计和听诊器,这“三大件”是卫生所的全部家当。

王万青曾经用过的医疗设备。

  从上海到阿万仓,王万青面临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语言不通。

  1970年5月,玛曲草原冰雪融化。王万青接到一个培训任务,一个生产队长问王万青:“有个女的想学,要不要?她懂点汉语,可以当翻译。”“上过学!”王万青心头一亮,“正愁没有翻译,行!”

  王万青发现,课堂上,这位女学员学习认真,而且敢率先在自己身上扎针。

  培训任务完成,王万青回到乡上,女学员时常去看望他。久而久之,王万青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凯嫪。

  这名“翻译”,最终成为他的妻子,两人只花了30元钱就举办了婚礼。

  1984年9月的一天,阿万仓10岁的小男孩南美被牛角顶穿肚子,肠管外露。去玛曲县医院的路上,横亘着一座山、七道河,不得已被送到阿万仓卫生所。两张办公桌当手术台,手电筒当无影灯,两个多小时的手术下来,南美脱离了危险,王万青全身被汗水浸透。

  王万青完成了阿万仓历史上的第一例外科手术后,“上海医生会做手术”的事儿在草原上传开,阿万仓卫生所里患者络绎不绝,院子里唯一一根电线杆上拴满了马。王万青在院子空地上搭起帐篷,给牧民当临时病房。

  1983年年初的一个傍晚,一辆大卡车来到阿万仓卫生院接医生出诊,德黑生产队有一难产牧民。卫生院有重病人,王万青不能离开,妻子凯嫪有多年接生经验,立即随车出发。

  夜半,卫生所门外卡车喇叭响起,王万青快步出门,妻子告诉他,产妇已分娩,但是胎盘还没分离。王万青马上出发,为产妇做了胎盘剥离手术,完整取出滞留胎盘。30年后,他们在玛曲县城相遇,当年转危为安的产妇称呼王万青为“救命恩人”。

  牧区群众住所不定,王万青每年要花近半年时间去牧区巡诊。他曾在牛粪堆上为大出血休克的产妇做胎盘剥离手术;在“夏窝子”(牧民的夏季牧场)里彻夜输液,抢救心衰的新生儿;也曾在寒冬时节的清晨出发,去抢救窒息昏迷的牧民……在阿万仓,王万青从未停下前行的脚步。为提高疾病预防控制,王万青背着X光机、心电图机,去牧民家里逐一进行健康体检,带着显微镜做检查寄生虫。他一个人骑马走遍全乡,完成了阿万仓人畜共患的布氏杆菌病普查,使90%的藏族群众有了健康档案。

  曾经有人感慨:“玛曲这么艰苦,能留下来就很了不起。”

  “城市的生活物质享受的确很丰富,但草原给了我人生的意义。比起上海,这里的群众更需要我。”王万青这样说道。

玛曲县人民医院的一面墙上,展示着王万青的生平事迹。

  爱家

  “草原曼巴”在汉语词典中有一个更加确切的称谓,“赤脚医生”。在21世纪的中国医学史上,这种原始古老的行医方式堪称“绝唱”,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却是玛曲草原上牧民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医疗条件落后,导致牧民们往往“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到致命”。王万青意识到,在这里行医只专一科行不通。他非常重视业务学习和科学研究,积极参加野战外科学习班,心电图诊断、骨科、外科急救急诊等学术培训班。自费购买了一套俄文原版《医学百科全书》,翻译医学资料10余万字,发表《使用粗皮质激素控制高热必须慎重》《阿万仓乡牧民发病情况分析》《玛曲高原新生儿肺炎氧气治疗的重要性》等论文,为玛曲县医疗卫生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

  从阿万仓卫生院,到玛曲县人民医院,王万青的爱学习是出了名的。

  1999年,玛曲县人民医院医务科主任姚春林刚入职时,王万青是外科主任。姚春林告诉记者:“他无时无刻不在看书,在办公室看、回家看,甚至吃饭时手里也拿着一本书。”

  姚春林刚入职时也在外科,在他印象中,王万青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没有那么整齐有型,常年穿着一件风衣,搭配宽松的马裤和运动鞋。

  这种朴素、不修边幅的形象,是很多人对王万青最深刻的记忆。

  共事十几年,在姚春林的人生中,王万青扮演着一个亦师亦友的角色。

  一直以来,玛曲县医疗人才奇缺。王万青来到玛曲县人民医院之前,医生只会做简单的创伤缝合手术。牧民做手术,要坐将近10个小时的拖拉机去甘南市区。1990年,王万青调任玛曲县人民医院后,这种情况彻底改变。

  在玛曲县人民医院的13年里,王万青主刀或主持参与颅脑、颈、胸、腹、骨、妇产、五官科等各类手术数千例,有些手术填补了玛曲乃至甘南高原外科手术空白。

  一次次手术,也为玛曲县人民医院外科医生提供了宝贵的学习机会。手术室化作教室,手术台成为讲台,王万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每次手术开始前,他会要求我们提前做功课,熟悉手术流程。”姚春林说,“手术台上,王医生会随机提问,手术切口在什么位置?切多深?病变组织如何取出?”治病救人不是读书识字,所有人都学得很认真,即便有谁回答错了,王万青也不责怪:“学医不能死读书,实际情况比书本中的案例更复杂,要学会灵活运用。”

  时至今日,玛曲县人民医院发展成为集医疗、教学、预防、康复、急救于一体的县级综合性医院。80余名卫技人员,或多或少都接受过王万青的指导。

才让东智向记者讲述他和王万青的过往经历。

  对待牧民,王万青总是保持热心肠。调任玛曲县人民医院工作之后,很多人慕名找他看病。“阿万仓的牧民都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好‘曼巴’。”68岁的才让东智曾是阿万仓镇道尔加村党支部书记。“阿万仓的牧民得了重病,都去找王医生看。”才让东智说,“不管时间多晚,他一定会打开大门。”

  进入21世纪,现代化医疗覆盖整个玛曲草原。但是王万青退休后还是闲不下来,自费购买仪器设备,在家中为上门求治的牧民解忧。家里人不忍看他这么辛苦,告诉他:“按照规定,你这是非法行医。”王万青这才放弃,转而去指导玛曲县人民医院的外科手术。

  在阿万仓卫生院办公楼的一间房子里,还保存着王万青当年使用的X线机、酒精表、肠溶线医用仪器。“很难想象在当时的条件下,他是怎么完成那么多次手术的。”阿万仓卫生院放射技师张玲玲说,“很荣幸能在阿万仓卫生院工作,王万青医生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王万青走了,但他的故事将永远流传在玛曲草原,激励着更多年轻人为卫生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在玛曲草原上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王万青长子王团胜。图中他在向记者介绍王万青生前所作的简笔画。

  回家

  10月24日,记者来到王万青在玛曲县城边上的家中,大门紧闭着,随行人员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儿有人打开大门。看着眼前的男人,记者心里一怔,他戴了一副黑边眼镜,脸庞棱角分明,带着高原特有的红晕,这不正是王万青吗?

  “这是王万青的长子王团胜,父子二人长得很像,王团胜曾经还在电视荧屏中扮演过王万青。”在随行人员介绍中,记者缓过神来。

  走进院子,左手边是三四间平房,右手边有一栋二层小楼。“前两年,我们给父亲盖了新房子,他却说房子太大了,不搬过去非要住在平房。”王团胜说。

  王万青节俭了一辈子,到玛曲后,他依旧保留着在上海的饮食习惯,喜欢甜食,很少吃肉,平日吃得最多的是白粥、萝卜咸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一家人从没吃过一顿团圆饭,父亲说一大桌子菜太浪费了。”王团胜说,“他就是一个不会生活、只会工作的人。”

王团胜接受记者采访。

  工作、生活就像扁担两头的水桶,顾得了一头,就顾不了另一头。从上海到玛曲,对于家人,王万青一定是有亏欠的。在王团胜记忆中,一家人聚少离多,第一次从王万青身上感受到父爱的温暖,还是因为一次意外。

  1986年7月,王万青带着3个孩子驾驶手扶拖拉机在玛曲县采购药物后返回阿万仓。盛夏时节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晴空下的玛曲草原突然大雨如注,砂石铺就的路面水流湍急,车轮不断打滑,王万青和3个孩子奋力推车前行。雨过天晴,路面更加湿滑,王万青竭力控制侧滑的拖拉机,突然,嘣一声响,拖拉机连接杆断了,机头、拖车分离开来。

  四野无人,天色渐暗,王万青用柴油点了一堆火,紧紧抱着3个孩子,警惕地注视四周,预测野兽出现和攻击的方位,直到远处曙光升起,黎明来临。“在父亲的怀抱中,我意识到他不仅是受人尊敬的医生,也是非常爱我的父亲。”王团胜说。

  王团胜自幼跟随父母在马背上出诊,从小就学会消毒、配药等辅助工作。1986年,王团胜考取甘肃省卫生学校,毕业后,他和父亲一样面临抉择,是留在兰州,还是回玛曲?

  王团胜渴望着学成回归玛曲的那一天,他当初选择放射影像专业,就是因为玛曲县没有一位相关专业的医生。

  不过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王万青说什么也不让他回玛曲,两人因为去留问题起了争执。

  “你从小在草原上长大,不知道这里的条件有多艰苦吗?”那个为玛曲草原,为牧区人民奉献了一生的王万青,对待孩子也是有私心的。

  “你能从上海来到玛曲,我为什么不能回来?”王团胜感到不解。

  王万青终究说服不了王团胜,就像当初上海的家人拦不住他要去玛曲一样。

  如今,他的子女全部留在了甘肃,两个儿子工作在玛曲卫生事业一线,继续为草原的健康事业奋斗。

  春去秋来,“草原曼巴”的故事,正在血脉中延续。

深秋时节的阿万仓草原,远处依稀可见散落在草原上的白色帐篷和成群的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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