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一
在外公充满历史迷雾的叙述中,我看到了一个汉子,他正走向擂台。
那一天,是黄沙天气,凉州人管这种天气叫黄风。这里,也许有浓浓的缘起意味。它寓示着,此人的到来,会在凉州搅起满天黄沙。
凉州的地理位置很独特,控一线于荒漠,扼五州之咽喉,兵事多,民族多,人多尚武。
那个汉子,就冲这擂台而来。
那般年,时不时地,就有人摆擂台。摆擂台的理由很多,镖局招镖师,要摆擂;大户人家招护院,要摆擂;官府招人才,要摆擂;一些新的流派要想在凉州扬名立万,也要摆擂。那时的摆擂台,等于现在的公开招募人才。
那凉州街头出现的五个武僧,据说是少林寺的和尚,跟梅县爷有点关系。梅县爷人称梅树楠,是武威知县。这一年,他嗅到了一点异味,就从乡民中招一千个马步壮丁,成立团防局,进行训练,以防不测。因为,周边省份的会党时有起事者,风儿时不时就刮了来,凉州有点像风雨中的落叶,常常能感到一种动荡。为防不测,梅县爷就成立团防局,由刘胡子当把总,进行集中训练。正好,这五个和尚一路卖艺,到了凉州,梅县爷就叫人跟他们联系,叫他们一边卖艺,一边设擂,要是七天内没人打过他们,县里就请他们当团防局教头。那些人自称是少林寺寺僧,但是不是真和尚,谁也不知道。为了试出真假,梅县爷就叫山家武馆设擂。这热闹,不比演大戏差,凉州人就蜂拥而来。
跟往年的打擂不一样的是,看擂台要买票。在凉州人眼里,这很奇怪。因为,以前的擂台设在广大的空地上,只要想看,就能看。那些做小买卖的,也可以在擂台下的空地上摆摊。而这一次,那些和尚在擂台四周设了围墙,谁想看打擂,得交二十枚铜钱。
因为,那些和尚排了队,举了牌子,在凉州城倒腾了数日,谁都知道,谁打倒他们一人,能得两千个大洋。
凉州就一下子轰动了:两千个大洋呀。
于是,开擂那天,凉州人都往里涌,那阵候,比不收费时的人还多。
第一天,没人打擂,和尚们进行表演,有拳法,有器械,倒也虎虎生风,十分好看,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是典型的少林拳,都说,这和尚真不真不知道,那拳肯定是真的。
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硬气功,一人脱了上衣,裸身躺在钉耙上,另两个将一个旧磨盘石放在他肚皮上,另一个举了铁锤,砸得天摇地动,砸不了几下,那磨盘石就裂成几块。
好功夫呀!好功夫!很多人叫。
无论那拳术,还是器械,都让凉州人大开眼界,当地虽也有拳棒手,但打得这么好看的,还真不多。
凉州人多练八门拳,从兰州传过来,也是大开大合,风格上跟少林拳相似,但没那么多花架子,腾空跳跃之类的动作不多,腿法也少。凉州人打拳,多用拳法,认为起腿半边空,腿法虽有,但多打下三路,低,没有和尚们那么多让人眼花瞭乱的腿法。少林和尚这一亮相,一下子震住了很多人。虽也眼红两千个大洋的赏金,但没人敢上擂挑战。
在西部,比武的方式一般有三种:一种是走拳,两个人按一定规矩,一回合一回合地走,要求点到为止,这属于切磋;第二种便是公开的打擂,不讲情面,有时还要立生死文书,死伤概不负责;第三种是私下的较量了,规矩由各自来定。
像这样的打擂,死伤是常见的事。
往年的每次打擂,牛拐爷都会去看,他好学,在一次次地观看中,他学了很多招式。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武功,无论如何复杂,都是拳脚肘膝们的事,说复杂也复杂,可以千变万化;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攻防二字。所以,练武练到一定境界,对方只要出手,一过眼,啥招式也就明了。所以,牛拐爷在过去的看擂中,见识了不少拳种,也开阔了他的眼界。
但这一次,他没有去看,因为擂设在了山家武馆里,但他没说不叫儿子们去看,于是,牛踏山就带了我,也没买票,顺那拳场子的边墙上翻进院里。
我虽然看到了好看的拳法,但也看到了让人不舒服的事:每表演完一个套路,一个和尚就举了那个牌子,在擂台上叫:谁上台?谁上台?两千个大洋呀。
我觉得他是在打凉州人的脸。我多想有个人上去呀。
第一天打擂,就这样过去了。
二
那汉子,也在擂台下,看那些和尚们表演。
在外公的叙述中,这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有点营养不良。那般年,凉州人把当长工的叫大汉,大汉要身子骨壮实的。这人当不了大汉,只能雇短工。有人认出了他。有好几年了,他总是在替人家做农活。虽然他做的农活多,但人家后来记住的,还是他的锄草。
在凉州,锄草是一件耗时间最多的农活,从庄稼出苗开始,除草就开始了,凉州女人的大部分时间,就用于锄草。我小时候起,就跟着妈妈锄草。春天,妈妈就会到刚出苗的地里,坐个捞毡子——那是一个用毡加以其他碎片之类做成的圆垫,上面缝个布带,拴在女人腰带上,女人锄草时,就坐在那垫上,锄一段,腰一挺,一捞,那垫子就前移,女人再坐了,锄草。
凉州人管锄草叫薅田。凉州人就叫他薅田汉子。
这薅田汉子的薅田,跟一般人的薅田不一样,别人是坐着捞毡子,用铲子除草,他是蹲着马步,用拇指、食指、中指直插进土里,将草连根掏出。他就那样一下下插进土哩,一拧手,草便连根出来了。他除的草一是很干净,二是好长时间再不长出,当村里人发现这两点后,都愿意请他薅田。
现在,那薅田汉子就立在擂台下,看台上的和尚们表演。第一天,他咧着嘴,有点顽皮地看西湖景的味道。我能看得到那种表情,从很小的时候起,爷爷在讲这故事时,就给我表演这表情。那表情里,有一种傻哈哈的神韵,仿佛随时会有涎液流向下巴。
就是这汉子,要打擂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和尚们一如昨日地耀武,一个和尚打一套九节鞭后,另一个和尚举了那牌子,刚喊出价码后,这薅田汉子便举了手。
他问,真的给两千块银元?
他这一问,全场人都静了。一人说,人家喊了好几天了。另一人说,人家拉下的屎不会重新吃上的。又一人说,你想打吗?上台上台。
好些人哄笑了。
这汉子红了脸说,我没有问你们,我在问和尚。他扬脖又朝台上吼道,打倒你们一个和尚,真给两千元。
那举牌子的和尚笑道,当然真给。
打倒两个呢?汉子问。
四千元。
三个呢?
六千元。
五个都打倒呢?
一万块银元。
乖乖。那汉子吐吐舌头,说,这下,不用再锄草了。那我试试。
说着,他走出人群,走向擂台。擂台高,他爬了几次,爬不上去,有人递过个凳子,汉子踩了,好容易上了擂台。
他站在擂台中间,举了右臂,向台下喊,我打擂哩,大伙儿为我做个证。要是他们不给钱,你们可要为我做主。
台下一人吼,他要是不给钱,拨他们的肋巴。
搬他们的把!一人说。
捋他们的皮!另一人说。
把他们下面的毛也拔了!又一人说。
大伙儿哄笑了。
那几个和尚叽咕一阵,像是在商议谁出场。一会儿,一和尚说,你要是真打,可要签生死文书的。
汉子说,签就签,我的命值不了几个钱。
那和尚又吓唬了两句,汉子只是笑。
一和尚说,签文书得有保人,你有没有。
没有。
没有不行的。
台下有人喊,屁,打擂说打擂,哪有这么多规矩。以前打擂,人家跳上擂台,打就是了,还签个屁名,要啥狗屁保人。
一个大胡子汉子走上擂台,说,你们要签文书,我当保人。
有人认出了他,叫一声,刘总爷,你当保人,当然最好了。那人对和尚说,他是县里的把总爷,刘作铭。叫他的大名你不知道,但一提刘胡子,凉州人都知道。汉子对和尚说,他当保人,总行吧。
一和尚摇摇头,在文书上签了名:释广度。
薅田汉子写了自己的名字:董利文,按了个手印。
外公真会讲故事,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汉子,竟然是董利文。外公这伏笔,埋得够深的。只是我不明白,董利文咋成薅田汉子了?外公说,董利文为了炼指功,确实是薅过田。这就像大成就者也会进寺庙当杂役一样,既是功夫修炼,也是心性磨炼。
打擂开始了,一和尚走到擂台中间。我认出了这和尚,前一天打过拳,身手极好。我想,他定然是和尚们中武功最好的,因为看得出,这些和尚,也不是那么富,那两千元的赏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小数目。
和尚冷笑着对薅田汉子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你以为,那两千银元,是随便拿的。
薅田汉子说,试试吧。反正,我的命不值钱,打死,白打死。要是不小心赢了,也不用再受苦了。
那和尚耸耸鼻头,冷笑道,也好,也好。他摆个架势,说,你出招吧。
薅田汉子也没摆架势,只是耷拉着手,说,你出招吧。
台下的人都笑了。一人说,瞧这汉子,送死,都没个好样子。另一人说,你把门户封住啊。又一人说,你那样门户大开,人家一上来,就能要你的命。薅田汉子仍是不动,显得很闲散。
和尚等不及了,一招青龙出水,闪电一样,击向汉子胸膛。那样子,像是带着风。大家都以为汉子倒了,但一眨眼,发现倒地的,竟是那和尚。汉子的手锁了和尚的喉咙,扬声叫,拿钱来!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大伙都没看清招式呢。很多年后,爷爷向我比划了这一招,他叫我使一招青龙出水,他左手划弧,格去我的手臂,身子上行,右脚插向我身后,同时右胯使力,右手使一招锁喉,卡住了我的脖子。这是非常实用的一招,没有一点花架子,一架,一上步,一锁喉,三招一气呵成,电光一闪, 对方已倒地上了。薅田汉子右手锁对方喉,右膝压在和尚胸膛上。那汉子别看很瘦弱,身形却非常快,竟似鬼魅。
拿钱来!汉子叫。
另两个和尚走上前来。汉子厉声叫,你再上来,我拧断他的脖子,一用力,地上的和尚大叫了。他边叫边说,你们退后,他的鹰爪功了不得。退后!退后!两个和尚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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