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曲子,一路旋歌久唱不衰
——兰州日报专访戏剧专家王正强
图为资料照片 由王正强提供
“甘肃曲子,从遥远的过去一路旋歌久唱不衰,故将其视为甘肃戏剧的活化石,丝毫不为过分。”近日,甘肃戏剧专家王正强接受了本报采访,分享了他多年来对甘肃曲子的最新研究成果,用深情地讲述解读了甘肃曲子的渊源及发展流变。
甘肃曲子扎根民间“撂地摊”式发展
王正强,甘肃甘谷人,高级编辑。1966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艺术系,主修理论作曲。他长期从事广播文艺编辑工作,曾任甘肃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副主任、甘肃省戏剧家协会主席、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等。截至目前,王正强已出版《兰州鼓子研究》《河陇曲子研究》《秦腔音乐概论》等学术专著50余部,并主编了《中国戏曲音乐集成·甘肃卷》等。
“‘曲子’作为一种小小的乐歌,在我国普遍存在。”王正强告诉记者:“在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数不胜数的乐种、曲种和剧种都以曲子为最基本的音乐元素。今天的甘肃大地上,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一些说唱曲艺,如兰州鼓子、敦煌曲子、天水平腔、陇东秧歌、河州平弦、陇南说书、秦州小曲、河州小曲、古浪老调、陇中小曲、顶灯说唱、春官歌演唱、凉州贤孝、河州贤孝、道情,以及歌唱讲述的宝卷等,名目不同实则皆属于曲子艺术形式。”
“此外,甘肃大量的曲子戏,是地方流行的小曲小令与明清 南北时调合流以后形成的地方剧种。”他说:“曲子戏作为 一种舞台戏曲形式,唱调感情容量大,又同念白、化妆、身段表演相结合,演唱者分别装扮成各种角色,具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又有完整的戏剧结构、曲折的故事情节。”
“它将曲子经过一定拣择并将其组织在一定篇制中,就变成一种民间小戏或者一个独特的戏曲声腔剧种。”王正强表示:“如敦煌曲子戏、华亭曲子戏、民勤小曲戏、西厢调、镇原小曲戏、陇南影子腔、南湖曲子戏等等。这些曲子戏一直扎根于民间,在‘撂地摊’的演出形式中自由发展,作为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已融入当地民俗民风的行列。现今,这些剧种也大多已经被列入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先秦时期“郑声”乱“雅乐”
“曲子的萌芽在先秦时期。”王正强认为:“三千多年前西周王 朝发生过‘雅’与‘郑声’的一场较量,大致可以 看到曲子的影迹。”
“雅乐”也称“礼乐”,因大奏于各种祭礼庆典场合,故礼、乐合而称之。周王朝崇尚正统“雅乐”,将祭祀歌舞作为雅乐,以便对上尊祭“五帝”夏汤神祇之礼,对下倡导宣示君子之德的双重教 化品格。但就雅乐本身而言,依然是可歌、可奏、可舞的曲子。
“郑声”也就是“郑卫之音”,原本是郑、卫等地区(今河南新郑、滑县一带)的民间歌曲和舞蹈,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曲子”或“小调”。这种“曲子”因曲调明快、舞姿活泼,虽然不入祭祀乐神,却时时传唱在人们口头中而风靡极盛。
“雅乐作为周王朝宫廷礼乐之治的最高典范,是作为国乐而受到厚待提倡的。”王正强告诉记者:“到了春秋时代, 随着‘郑卫之音’等民间俗乐的纷纷兴起,使得一向以礼乐文明而‘自修其身’的贵族阶层也都移兴于俗乐。当时的人们便将雅乐称为‘旧乐’,又将郑声等俗乐称为‘新乐’。”
他说:“其实,当时出现的这种新乐,不仅仅是郑声,之外还有吴声、楚声、秦声等等,这些民间俗乐,都是辞与音乐相合可歌可唱的曲子,再通过优人绘声绘色的表演,较雅乐展现出全新的品味与绚丽气象,它不仅 盛传于民间,也影响及于宫廷,就连后宫嫔妃也是关、睢二南之音口不离曲、风喻君子之诗曲不离口。”
甘肃曲子与华夷曲子第一次并融
汉代“丝绸之路”的凿空,为中、西方经济文化交流创造了条件。张骞带回的《摩诃兜勒》,是先于佛教传入我国的第一支佛教乐曲,他还将印度乐器琵琶、箜篌、筚篥以及角抵戏、假面舞等引进国中。
据王正强介绍,域外文化东渐中土,必从敦煌入关,敦煌作为中国的西大门,历来都是“华戎所交”的一大都会。魏晋时期,西域及中亚诸多小国每年都将大量乐伎、乐器、乐章作为方物贡品进献于河西“五凉”朝廷。由此反映出甘肃河陇在文化传播中的特殊地位和贡献,也揭示出河陇文化由中西融汇构成的多元特质。
“佛教在中国传播的第一站,便是敦煌东端的河陇地区。”王正强告诉记者:“河西各寺庙石窟佛光闪耀,法铃传响,以‘俗乐’唱法、传法、讲唱佛经故事蔚然成风。这种讲唱,体现了叙事文学和戏剧文学的双重品格,其中讲唱的底本,是叙事与代言相混的体裁,为后世说唱曲艺和舞台表演提供了依据和可能性;讲唱的‘俗曲’,采用当地群众喜闻乐见的‘村陌野曲’,俱属‘秦声’范围,又为后世甘肃曲子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此外,移民戍边屯田和大规模的少数民族内迁,使得胡汉文化在丝绸之路互相吸取和融会。”他强调说:“苍凉动魄的游牧民歌,豪迈旷放的边朔诗赋,西域胡声的音乐舞蹈,‘五胡’民族的风俗习惯,都沿‘丝路’传播扩散,构成‘丝路’线上‘胡人汉声’的特有风情。隋唐时期,突厥、吐谷浑、党项、回纥、吐蕃等民族乃至中亚粟特人在河陇杂居错处,这是其它任何一个文化区域所没有的现象,使得河陇文化成为‘胡汉一家’最具代表性的地域文化。”
前凉政权保存中原旧乐贡献重大
“事实上,当时的凉州,就已充当了异域外邦音乐东渐中国,中原汉族音乐西流并在河西首先与甘肃少数民族音乐交合融汇的‘加工站’。”王正强的描述也生动再现了当时东西方文化在丝绸之路的交融盛况。
他说:“特别在十六国时期,甘肃河西的‘五凉文化’在我国文学和音乐发展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五凉文化’的最高成就便是《西凉乐》。《西凉乐》正是凉州乐人在吸收西域龟兹乐舞及河西地区所保存的中原旧曲、长安雅乐基础上,所创制的诗、乐、舞相综合的大型歌舞音乐,所以,后来它才有可能再回授于中原。”
“河西地区的前凉政权在保存中原旧乐上贡献重大,尤其在改进、丰富这一‘华夏正声’方面功不可没。”王正强认为:“‘五凉’在保存大量中原文化的同时,又使自己成为域外文化的集中地、加工站和转运站。在隋制定的九部乐中,‘凉州’‘龟兹’‘天竺’三部乐曲,都是五凉时期首先在河西经过‘改造’后方传入中原的。”
曾引领中国文化发展潮流
华夷文化在河西的并融,不只见诸于史书频繁的记述,在甘肃从西到东近两千公里地表上下,几乎全由音乐文化的砖坯和石窟五彩壁画垒砌晕染而成。地表之上密密麻麻的寺庙石窟几乎连成一线,地表之下大大小小的墓葬群中,静静躺卧着形形色色的乐舞遗存。尤其以嘉峪关魏晋墓为系列的砖壁画重见天日,为人们了解和研究西凉乐舞的形成发展,提供了可靠的实物依据。
王正强告诉记者:“随着佛教在河西的迅速传播,各地又掀起造寺建塔、凿窟塑像之风,使得甘肃从东到西近两千公里的古丝绸之路两侧,傍依苍山翠峰,开凿出密密麻麻的石窟群数不胜数。”
据有关资料,单就敦煌千佛洞中,以甘肃古代乐舞所涉及的乐队、乐器壁画空间形象,就散布在大大小小200多个洞窟之中,其中大小型乐队就达500余组,乐伎3000余人,各种乐器44种、4000余件;至于舞态、舞姿,更是数不胜数。由此而又形成一个新兴的“凉州文化圈”、一条由西向东的文化流播线、一支以凉州乐人为核心的河陇乐舞文化大军。成为当时引领中国整个文化发展潮流的一支强大文化力量,也对整个世界的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西凉乐》基本构成的音乐元素是“曲子”
“需要一提的是,敦煌壁画中的乐器乐舞图,无疑是以当时最为盛行的《西凉乐》作为现实生活比照而得的必然。”王正强感慨地说:“以《西凉乐》为主体构架的河陇文化,对后世唐诗、宋词、元曲、传奇的变革、发展与形成,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西凉乐》虽然说是歌舞,但它基本构成的音乐元素则是‘曲子’。”他认为:“‘曲子’又是从远古到魏晋上下三千年中国民间音乐歌舞的凝炼,是凉州一脉传承的河陇秦声秦姿、中原音乐同天竺佛教音乐、西域龟兹等国音乐的互鉴与融合。因此,它是最能表现感情的歌舞音乐,也是最具多元审美动态的歌舞音乐。”
“公元439年,河西的音乐舞蹈,随北凉被北魏攻破而流于北魏,北魏王朝因不断吸取西凉和西域的音乐舞蹈来丰富自己而引人注目。”据王正强考证,古代的雅乐进入两汉以后已成为帝王举行大典时的乐舞,及至永嘉之乱,散失殆尽。汉魏乐府也因中原战乱频仍亦分散于各地,其中有散落在凉州的,有渡江而南的。与此同时,又随着各民族的大迁徙,西域、漠北音乐则大量输入,因此在音乐里出现不同的地方特色。陈、梁旧乐,多杂用吴楚之音;周、齐旧乐,多涉胡戎之伎。
小曲是民众生活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隋唐之后,西凉乐舞衍为西凉大曲,西凉大曲又拆卸成可供‘倚声填词’的‘小令’,‘小令’又同隋唐‘燕乐新声’流汇一处,形成河陇大地又一新兴歌曲系统。”王正强告诉记者:“宋元时期,这一新兴歌曲又在发展的道路上开始有了各自的分途,有的成为上层文人遣兴填词的‘词曲’,有的则以曲牌形式进入北曲杂剧声腔领域的‘剧曲’,但还有一部分流散于甘肃民间,这便是长期存活在人们口头上的民间‘曲子’或‘小曲’。”
“这一部分‘小曲’,自南北朝以来,虽然在野生状态下无拘无束地成长蔓延,同时又以极其简陋的形式口耳相传。”他说:“但是,却忠实表达着下层民众的真情实感,传递着他们的美好愿望和共同心声,为他们贫瘠的文化生活频添着多种欢乐,也时时寄寓着他们的精神向往和滋润着他们干裂的心田。”
“就这样,‘曲子’和当地民众相依为命,永结同心,千百年来,成为下层民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王正强认为:“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各种宗教又将‘曲子’作为培养人们宗教感情、宣扬宗教真理的诱人‘蜜饯’,大量运用于佛教、道教等宗教义理的宣演之中,结果促成‘道情’‘宝卷’‘贤孝’‘劝善调’等多种宗教说唱曲艺形式的产生。”
河陇曲子与南北曲子第二次并融
王正强接着说:“如果说魏晋隋唐中原乐舞和清商三调实现了‘胡夷之乐’与‘中土之乐’在甘肃的第一次大融合的话,那么,明洪武时期,随着江南、中原、华北士庶军民大量戍边河陇,各地纷纷不断的南北时调杂曲大量迁播甘肃,无疑成为同河陇‘曲子’的第二次大融合。”
“正是这次融合,促使甘肃曲子真正进入大刀阔斧的发展与造型阶段。”他认为:“直至明末清初,各呈异采的民间曲子说唱,不同体制的曲子小戏,渐渐绽放出它们的庐山真容。从此,曲子又带 着浓重的儒家气味,以‘寓教于乐’‘高台教化’的‘人师’戏道,渗透在甘肃民众的生活与信仰中,也对人们的道德、情操、伦理、观念给予了深远影响。”
王正强说:“随着屯田戍边规模不断扩大,明王朝开始向甘肃大量移民,屯边兵士、内地居民,还有各级犯罪官员及其家属等,大量落户于甘肃。来自各地的这些移民中,不乏有三晋古地、 燕赵平原和江南水乡的居民。他们不只把原籍节庆礼俗带到了甘肃,也用自己多姿多彩的‘家乡文化’洗刷思念故土的孤寞,从而构成不同区域之间的文化交织与互汇。”
“而来自江、浙、鄂、赣的大量移民,也将各地民间曲子带入该地,构成一种南北交汇的独特民风民俗。”他说:“明朝凉州人聂谦《凉州风俗杂录》载:‘亦有戏子游优,卖技讨食,溷聒眺听,声不绝耳。’说明早在明洪武初年的公元十四世纪中叶,甘肃业已有了民间曲子和戏曲艺术演艺活动的存在。 ”
甘肃戏剧的活化石
“甘肃民间说唱曲艺品种虽然繁多,却在总体上不外乎三个特点:一是唱为主,二是历史长,三是重教化。”王正强总结说:“这也是它们一直保持着原生态古朴风致的原因所在。曾有专家考证调查,明代盛行于甘肃境内的民间说唱曲艺大概在百种以上,而且形式繁杂,手法多样,有清唱,有说唱,还有说、唱、表三结合多曲牌联套的大型演唱,甚至还明显呈露出第一人称代言的行当角色分制。”
据王正强介绍,当时的行当角色分制内容大致可为三类:一是歌颂孝子贤孙、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劝人向善的宗教性说唱曲艺。如《宝卷》《道情》《贤孝》等;二是衍袭“诸宫调”形式演唱历史故事的世俗性说唱曲艺。如《唱曲子》《秦安老调》《兰州鼓子》等;三是因农事、节令活动逐渐发展而成的劳动性说唱曲艺。如《锣鼓草》《春官歌》《二人对》等。三类说唱表述的内容虽然不同,但歌腔皆系包括民歌、小调在内的曲子。
“甘肃曲子,历经了上下数千年的化炼修造,融汇了大大小小的长河涧溪,尽管从遥远的过去一路旋歌久唱不衰,甚至在北宋开始出现登上乐楼表演故事的迹象。”交谈的最后,王正强感慨地说:“但它真正的发展是在明代,特别当其同明清南北时调结合以后,不仅在原有声腔基础上更加丰富完善,并从地摊登上舞台正式发展成为曲子戏,还带动了全省多种民间小戏的形成,也给河陇戏曲剧种的出台积累了经验,提供了音乐素材。故将其视为甘肃戏剧的活化石,丝毫不为过分。”
他说:“目前,我的相关甘肃曲子最全面的理论研究成果已全部在《兰州文理学院学报》刊登,此举也是希望能为高校戏剧理论研究贡献自己的力量。”
兰州日报社全媒体首席记者 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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