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西关
学校在天水西郊,那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农田,校园周围,满目都是庄稼。
出校门,沿河堤行百米左右,过简易铁桥,就是西关,这是天水城里最繁华的街区。巷道如织,商铺林立。澄源巷、忠义巷、二郎巷、飞将巷等古巷南北勾连,哈锐宅邸、张庆麟宅院、汪氏宅院、张氏大院、孙家大院星罗棋布。织锦台、山陕会馆、赵氏祠堂依次排开,整个片区呈现西窄东宽的梯形。沿街全是铺面,绿柳居茶屋、秦州人家饭馆、经史古籍书店、光明眼镜店、杏林药铺、刘一刀剃头铺、老杨家卤肉、宏昌绸庄、五味调料铺等老字号之外,一溜儿全是摊点。有卖针头线脑狗皮膏药的,有卖木人纸鹤各种小玩意儿的,有卖烧饼油条猪油盒子的,最多的是小吃摊:呱呱、凉粉、酿皮、醪糟、荷包蛋、甜醅、豆腐脑、杏茶、黄馍、油圈圈、汤圆、羊杂羊肉泡、八宝粥等,一家紧挨着一家。有的支开一方篷布,有的露天经营。三五张条凳方桌,一两个小泥灶,人头攒动。有坐下来正吃的,有挨挨挤挤等着提走的,各样吃食的香味裹挟在整条街的叫卖吆喝声和炉灶热锅的蒸汽里,好一派烟火气。
豆腐脑的摊主是老两口,手脚麻利,配合默契。木桶内白嫩的豆腐脑上漂着金灿灿的油花,拿一只长柄平底的木勺斜切一块到碗里,颤巍巍像小馒头似的凸出着,又从卤锅里用铁勺舀了卤,从碗中间凸起处浇下,湿粉芡勾过的卤汁金红透亮,微稠浓香,点撒了芫荽、葱花,最后淋几滴香油,三下五除二之间,一碗喷香的豆腐脑已经上桌。这是老西关人都好吃的一口,还未开吃,仅仅从缭绕的香味里,他们就能闻得出来,今天这卤是不是新鲜。
门面不大,屋檐低矮,斜挑着一只旗幡。用乌龙头、芹菜、木耳、黄花、豆腐干、大肉、丸子、夹板肉不带汤勾了芡炒成的臊子在一口大铁锅里咕咚咕咚冒着小泡,白汽喧腾,未及入口已让人馋涎欲滴。当年的新麦面粉扯成两厘米宽的面条,在沸水中打个滚,捞入大海碗,浇上臊子、油泼辣子,面宽、臊子大、碗大、臊子稠,不由你食指大动,风卷残云。这是天水人待客时最拿得出手的面食:打卤面。
白日,这里有挨挨挤挤的农贸市场,摊位林立,人欢马炸,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鸡鸭嘎嘎叫,鲜鱼水里蹦。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你碰了我我撞了你,摆水果摊的大爷大妈,卖烧鸡的胖大叔,都是人人眼里的熟面孔。白衬衫的少年,眼睛清亮,戴着耳机,骑着山地车跌跌撞撞,轻车熟路,一拐弯,就隐到巷子里不见了。
日斜西山,这里就是各种吃食大排档的天下。铁板烧、烤羊肉串、烤鱿鱼、烤红薯,碗子肉、炒米线、醪糟鸡蛋,凡是天水人爱吃的,这里包罗万象一网打尽。油烟盘旋,白汽升腾,老两口蹒跚着走走停停,听着这个摊主那个摊主的盛情邀请,拿不定主意……
解了馋,可以在老巷里走走看看。夹道民宅,依势高低。前厅后院,蜿蜿蜒蜒。穿街而过,看烟火熏染的屋檐,包浆厚重的门板门环,时光经久的摩挲,灰尘汗水以及把玩者的手泽,千载空气的穿越,让它们滑熟圆润,幽光沉静,流溢出温存的旧气。在这旧时光里移步,走停,人的气息想必浮躁轻狂了些,它们必在暗地里会心一笑了。打磨这样一些老物件,需要沧海桑田的嬗变,打磨人的轻狂,不知还需几世几载。
若是在冬天,那老巷道里藏着的几盏灯火,一炉红煤不知道温暖过多少风雪夜归人。寒冷的夜里,飞扬的雪花中,一团一团虚虚的光亮,裹在弯弯绕绕的白汽里。穿得滚圆的人,裹着套袖,一手拿铁勺,一手颠炒锅,一边吆喝“麻食,麻食,烩麻食,炒麻食”,一边拿勺子在案板上密集着的葱花碗、调料碗、辣椒碗,油盐酱醋碗之间点点顿顿,待到铁勺在锅里推拉翻卷几下,红红绿绿热气腾腾的烩麻食已经出锅了,客人也刚刚落座。无需言语,主客默契,这是多年的交情。热汤下肚,瞬间熨帖,肠胃温暖,心身安然。
俗世烟火,饮食滋味,包裹着浓油酱赤,这是天水人挥之不去的记忆,这是天水西关缓缓流淌的岁月。
东郊的槐荫 南山的雪
蓬蓬勃勃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晃就过去了,奔波在天水城东郊的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半城青山半城槐,说的就是东郊。这里的人家,几乎家家门前都有大槐树,最粗的几人不能合抱。刺槐又名洋槐,原产于北美洲,中国于1877—1878年间由日本引入。《本草纲目》中说,槐之言怀也,熏怀来人如此也。它是天水的市树。天水多古槐,天水人崇槐,认为槐树是木精,极有灵性,可以给人带来福气,是吉祥树。有谚语说: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所以,城内自古广植槐树,道边路旁,有很多树龄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古槐,天水人因此称其为长寿树。大街小巷,民居官邸,遍地槐树,每年五月,满城槐花满城香,整个天水城就浸润在一片芳香之中。
槐花盛开的时候,也是天水人吃焪馍的时候。天水人所说的焪,是一种类似于蒸但又不完全是蒸的烹制办法。把洋芋、南瓜、老番瓜之类的用擦子擦成丝,加面粉拌匀,入锅加少量水,焪二十分钟左右。如果把上述蔬菜换成槐花,就叫槐花焪馍了。当然,榆钱儿、荠荠菜、苜蓿之类野菜都可搭配。这个菜、面、水的搭配比例很有讲究,全在主妇的拿捏之中。菜多了,吃起来水嚓嚓的,不扛饿,面多了又黏黏糊糊的,口感不好,只有比例恰当,加水适量,文火慢焪,才能焪出柔软可口的焪馍。
说来惭愧,我自诩为厨娘,但是于焪馍的制作,我总是拿捏不好分寸。但是,左邻右舍亲热熟络,你送我一碗甜醅,我给你一勺浆水,天水城里断没有关起门来自成山河的习惯,所以,年年槐花飘香的时候,我都能吃到大妈大婶们送来的焪馍。
居家过日子的人,看着一树芬芳,想的是如何入馔,若是要觅得诗意,那就去南山吧。
南山槐荫离不开五月细雨。南山的雨,想必是闻香而至的,因了那漫山槐花,因了那馥郁槐香。淅淅沥沥间,水袖翻飞,槐香尽锁,于是,槐香带着湿意,扑扑簌簌落了人一肩,这驻足的人里,远道而来者不在少数。绿槐花堕御沟边,步出都门雨后天。日暮野人耕种罢,烽楼原上一条烟。这是天水人心中的桃源。
公元759年7月,立秋后的某一天,杜甫进入秦州地界,将近一百天后,他离开秦州。据此推断,杜甫在秦州时,已然错过槐花的花期。“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的杜甫,如果得见浓香匝地的满树槐花,那香必会毫不吝啬地熏暖诗人贫病瘦弱的身体,必会让他沉郁苍凉的心境得到些许慰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这里的老树,当然不是老槐,它所指的是南山古柏。千年之前的这棵柏树,有幸留下诗圣的指纹,有幸进入诗圣的笔端,如今,它仍然静立空庭,和诗人、诗篇一起成为不朽,如此,秦州能成为天水第一区,想来不虚。
南山之势,状若盘龙,莽莽苍苍,雄踞东南,这是宝刹南郭寺的所在。这座陇右第一名刹,建寺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是历代诗人墨客览胜之地,杜甫曾经以南山为引子,为天水留下一百多首诗篇,这真是南山的殊荣,更是天水的殊荣。
南郭寺东院有一湫池,也就是杜甫诗中的北流泉,湫池泉水数千年来四时不绝,虽有旱涝不缩不盈,饮之却病,被封为陇上名泉之冠。因此,南山历来有“山有灵慧,水有湫神,钟灵毓秀,风水宝地”之赞誉。
落雪时节,南山的雪自然不能错过,雪落南郭寺,这是几世几载之前就被人吟咏过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伫立于南山之巅,遥想燕山美雪,并不妨碍南山美雪带给人的快乐。眼目所及,苍苍茫茫,两耳所及,北风怒号。南山的四季陪伴着天水人的四季,南山的美雪,覆盖着天水城的美丽。盛雪从陇南书院的屋檐下扑扑簌簌,从天水人的睫毛上轻盈盘旋,从枝头的鸟巢内笑语盈盈。盛雪之盛,让天水城的冬天一派祥和,让天水人的冬天温暖安然。
跪于雪中,看双膝被涌起的白簇拥,双手相掬,掬一捧松软,掬一捧银白,似花而非花,开放在很多人的记忆深处,也开放在杜甫瘦削的肩头。因为有过杜甫的足迹,南山之上,南郭寺的少陵祠堂前,总会有心怀诗意的人流连。
东郊的槐荫南山的雪,这是造物主的天作之合,它们衣袂飘飘,把半城人事熏染得芬芳扑鼻,清新优雅,它们是每一个天水人家壁上的一幅画。
水天一色焕新城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我的家安在天水城腹地,多年以前曾经干涸的城中河已经蓄满绿水穿城而过了,人们唤它天水湖。
是的,一座以水命名的城市,又怎能少了水的清雅?
还在襁褓之中,天水乳名秦州。秦州多佳人,佳人偶君子。
那时候,州在陇山之外,号为富庶。渭水灌溉,天雨滋养,这一片沃土密林覆盖,草长莺飞。牧马人甩着软鞭,骐骥奔腾,野花烂漫。
最多的是水,河域遍布,湖泽纵横,水生植物因此蓬蓬勃勃,一望无际。池沼、河岸、溪边,薄雾轻笼,秋水清纯,芦花似雪。飘零之物,随风而荡,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其间有鸥鸟出没,野鸭成群。
这里是相思之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佳人与君子,隔岸相望,白茫茫的芦苇荡里,彤管低回,秦风悠扬。
如同秦州这个名字一样,秦地男女继承了先祖之赳赳雄风,也遗传了蒲苇一般柔韧优美的性情。
如今,延续着秦地古风,天水旧城修旧如旧,天水新城高楼林立,城市外径无限扩大。最让人神清气爽的,是自西向东缓缓流过的一池碧水,一条风情线。
春夏之间,湖边垂柳成帘,一眼望去,鹅黄笼堤,天清气朗。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风筝悬挂在绳子上,绳子两端拴在柳树上,长长的柳枝披拂着。水草丛里,几只水鸟间或落脚,又突然惊起,扇着黑翅飞走。
秋水长天之时,红叶似火,枫林如霜,撑着油纸伞的汉服女子缓缓走过,恍然让人回到了白衣飘飘的过去。
到了腊月,河床冰封,沿河散落的屋顶上一例的白,在橘红色冬阳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伏羲庙、玉泉观、南北宅子飞檐高挑,雕梁画栋,白的雪和彩色的屋脊廊柱辉映,平添些许暖意。
游子回到家乡,若要寻觅舌尖上的乡愁,可以去城西的伏羲工坊,那里集中了老天水所有的小吃美味。过客来到天水,可以领略麦积山的庄严,一览仙人崖的秀丽,去净土寺聆听松涛,往石门山观赏夜月。至于世世代代长于斯居于斯的老天水人,无需指引,闭着眼,就能呼吸到渗透于肌肤纹理的味道,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因的味道。
这就是天水,有肠胃熨帖的去处,也有静默安然的所在,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因此热爱烟火,也自在平和,城市的气质涵养了人的气质,人的动静赋予了城市的风骨。
算起来,从1989年那个秋天开始,我在天水已经生活30年了,从长度上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在故乡的时间。在这里,我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完成了所有人都要完成的人生,余生,我还将在这里度过。天水城的烟火,已经丝丝缕缕渗透进我的肌肤纹理,渗透进我的血液灵魂,我从来没有说过爱她,但是,我又清清楚楚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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